《未曾止歇》by沈绯夜Desmarson约稿(辰傀)

【资料图】

春夏之交，东海边的雨季又到了。

海中蒸腾的水汽被数千里高的大山挡住，化作长达两个月的瓢泼大雨。

少有人愿意出门，路上只偶尔见到披着蓑衣，穿着草鞋的行人。泥泞的大地，暴涨的山洪，商队也不再行走。

这点雨水对于蛊仙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不会阻挡视线，也不会沾湿衣角。所以方源化作的上古剑蛟只是从雨云中飞驰而过。 这并不是一趟闲游，但好在他的时间还算充裕。

他守候在这附近，准备杀一个人。那人名叫武遗海，与他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只不过是方源要拿他性命一用。

方源的前世，也曾去过东海，那时他还远未成就蛊仙，只能在附近的海里采些黑油，勉强维持自己和自己身上的蛊虫不被饿死。那时落脚的小镇离他现在所在并不算远，春夏亦是会有长达两个月的大雨。 方源并不喜欢雨，但原本也谈不上讨厌。只是此地一年年放晴的天数屈指可数，海风又大，就算伞不被吹翻，也会教那雨点倾斜着打在人身上。这样一来，出去一趟全身都湿透也是常有的事，第二天第三天又下雨，也无从晾晒衣物。避水的蛊虫，那自是有的，只是太过奢侈，方源喂养自己已有的蛊虫尚且囊中羞涩，于是只好用蓑衣替代。 

方源前世浑浑噩噩被天道打压，他一路潦倒而来，决定在这个镇子暂时落脚。一名老师傅主动向他伸出橄榄枝，收他做徒弟，教他采那海中的黑油。这是不外传的看家本领，倒也确实叫一些凡人艳羡。

那时住在他隔壁院子里的年轻人时常和他搭话，有意拉近关系向他学习采油的技巧，乃至想要一起结伴去采那黑油。方源向来但笑不语，随便搪塞过去。他心中对老师傅充满感激，自然不会把这吃饭的本领再传出去，何况这活计实在危险，若是沾染上那黑油，就算能侥幸逃得一条命去，以普通人的财力，也很难找到高人祛除干净了。偏偏这又是种珍贵的蛊材——财帛动人心，而那人心又隔层肚皮。 

这年轻人姓赵，人们都叫他赵三。赵三后来走了大运，也就不再想着去采黑油，没有再刻意和方源交好。不知怎得，他攀上了一个大家族的高枝，在镇上开了铺面，平日里做那些采油人的生意，收黑油，卖蛊材。他时常故意缺少些分量，再加上平日里嘴碎又刻薄，在小镇的人缘并不算好。 但这毕竟是个有油水的行当，又有人撑腰，当真是富贵养人，赵三原本干瘦的身材一天天的肥胖起来。他雇了几个伙计，宅子也翻修扩建了几遍，从此往后更是用鼻孔对着人说话了。如此种种，不知引得多少人暗中眼红。 

赵三死在一个平常的雨夜，不知哪来的匪徒，半夜闯进了他家，宁静的夜晚直到第二天一清早隔壁的刘婶一声刺耳的惊叫才宣告终结，人们围上来去看，看到赵三被削飞的上半个头颅和满地红红黄黄的脑浆。 人们叽叽喳喳地争论凶手何在，是不是还会犯案。方源并没有为此停留自己的脚步，难得雨不大，他正急着驾着自己的船去采黑油。离开时，他瞥到赵三那个年幼的弟弟正呆呆地站在角落盯着众人看。 

那天依旧下着雨。早上还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到了深夜方源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地上已经干干净净，一切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那个男孩把自己蜷缩在自家屋檐下，木然看着雨。 没有了能为他撑腰的兄长，赵三留下的一切，恐怕很快就要不属于他了吧，到时候恐怕连个容身之处都难有。赵三这人虽然势利又贪心，却十分疼爱他的弟弟，平日里真是宠溺之极，因为男孩抱怨这每年长达两月的雨季，甚至真的给弄来了一颗避水蛊。方源披着蓑衣走过，微微偏头看了这孩子一眼，觉得对方像一颗破碎的玻璃球。

谁在乎庇护伞碎裂之前，他是怎样的掌上明珠呢。 

后来，方源不幸在采油时沾染了黑油，意识到教授自己采油技术的老师傅藏了私来要挟自己娶他的女儿，这让他愤怒又沮丧。他不愿妥协，只好加倍辛苦地采黑油，想攒下些钱来治好这侵蚀之症。

他又一次陷于黑油，好在濒死之际为一鲛人女子所救。女子名为谢涵沫，是他此生挚爱，后来，成了鲛人族的圣女。不必说，在那鲛人族的圣地又是许多故事，有过笑容，有过愤怒，也有过一首肆无忌惮的歌。到了最后，曲终人散，又是离别之时。

他又去过很多地方，再没有一处有那么大的雨。西漠烈日灼心，黄沙漫天；北原的风雪盖住枯黄的草和战争留下的尸骨；中洲倒是气候最为温和，但无论是凡人还是蛊师依旧苦于谋生。

各地风景各异，但自从五百年前，青茅山的开窍大典上，他满怀憧憬地走进希望蛊的花丛中去后，雨就未曾停过。信任，于是被兄弟背叛；无力，于是被人设局欺压。拥有的，然后被夺走；相信的，然后被打碎。

苦雨，凄风。而他方源，是区区一蓑衣远行客。

逆流河的尽头，水汽蒸腾。方源提着马鸿运的尸体，神色漠然地迈步前进。河水跟随着他的步伐，上涨，前进，上涨。真像命运啊，仿佛无论再怎样挣扎着，也无法战胜、无法超越、无法扭转、无法逃离。

但他只是前行。

在一众杀意四射的目光中。

这注定了阴雨绵绵的宿命，反抗着，挣扎着，坚持着。捏碎它。捏碎它。

战败，战胜，磋磨，前行，炼蛊，也炼人。

方源并不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不是因为那过去苦涩，虽然它的确苦涩，也不是因为那过去乏味，实际上它跌宕起伏，刺激得如同在刀尖上起舞——只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必要罢了。过往的一切已不可再追，回忆这一行为剩下的作用无非用来吹嘘或是痛悔罢了，而这两者他都不再需要。

于是以上所有这些片段，在他的脑海中，只是随着念头的明灭快速闪亮了一瞬，也就消散如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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